■曹明伦（翻译家，四川大学讲授）

    有位当裁剪的一又友回电话说他“整天瞎忙一生酒色网，无暇念书”。我问：“你难说念不是整天都在念书？ 只不外你读的那些书还没出书驱散。”一又友怨恨说“劳动阅读，读了大多也记不住”。于是我宽慰他说“记着那么一点也就够了”，并随口用我所铭刻的一段箴言作为此番宽慰的凭证：“前贤前贤连续也仅仅灵光乍现，因而纪录其灼见真知的翰墨可能只占其著述的小数部分。聪慧者读柏拉图或莎士比亚都只读这小数部分，只读先贤真想说的那一部分”（参阅《爱默生集》上卷第70页，三联书店1993年9月）。不外往常记下这段话时我曾经想过，若欠亨览全书，你缘何料定先贤真想说的是哪部分呢？是以书还得重新到尾地读，不外只需记着我方想记着的那么一点就行了。

    比如我本年夏天读《俄语诗行里的中国形象》（谷羽编译，南开大学出书社2022年3月）。读时曾经叹惋并炫耀：拉季舍夫曾推奖孔子的言论“遥远精明灵敏之光，/穿越历史的岁月长廊，/在东说念主类念念想的高空，/目田巩固，展翅翱翔”；普希金也知说念“谦虚国法的中国东说念主”，也可爱“中国茶壶里保温的茶水”，以致渴慕“沉迢迢去中国的长城”；叶赛宁竟然向往“像李白那样活命”；阿赫玛托娃能听见“中国风在昏黧黑歌颂”，何况她竟然有一把“中国红伞”。但当今想来，我实在想记着的是编译者“自序”中的一段话：“中国经典感动了海外汉学家、翻译家，他们满怀和蔼地把优秀的作品翻译本钱民族语言，匡助中国文化的‘流水’流进他们的文学界诗苑……在这个历程中，汉学家和翻译家起到了引水灌溉、开荒出一派文化园地的作用。”我之是以想记着这段话，是因为我合计我方又找到了一个至友。我恒久都坚抓认为，对外“发扬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息”的主要发扬者和传播者应该是列国的汉学家、翻译家，以及持久浸淫于中外文化、学贯中西的双语作者，毕竟独一他们才实在可能汲取译文读者“乐于承袭的式样、易于相识的语言”。

    又比如不久前读《蒙特雷杂文》（叶子南著，商务印书馆2021年3月）。这本书年青东说念主兴许不会重新读到尾，但因作者是我的同龄东说念主和同业，加之都有过当资深知青的阅历，是以我其时读得异常干涉。作为同龄东说念主，作者隔着大洋在加州海滨小城蒙特雷念念念彼岸的江南故土，令我想起我方在密歇根小镇斯普林阿伯遥想巴山蜀水的时日；作者写他插队落户在鲁迅家乡绍兴县皇甫公社九年间的点滴旧事，也让我想起我方上山下乡在东坡故里眉山县修文公社渡过的七载芳华岁月。作为同业，作者的念书心得、素质理念、翻译原则，以及对语言功能的成见，许多都与我所见略同，以致不谋而合。可是，掩卷多日后再次望着书架上那本书的书脊追念，却只隐约记适合时让我颇有同感的一句话：“物资匮乏环境中营造的联想似乎比物资充裕时更存一火之交。”此外竟再也记不得书中任何片言只字，不管是作者活命职责的海滨小城，照旧其魂牵梦绕的江南故土，以及作者在书中的所念念、所念、所感、所悟，仿佛都被那淡蓝色的封面包裹进了空乏的烟雨之中。环视四壁藏书，凝视那一转溜五色杂陈的书脊，通常的情况竟然不在少数。由此不禁豁然，靠近鳞次栉比的中外文籍，即等于学览古今、才华盖世者，又能记着几多书中所言呢？ 东说念主一世读过的许多书，最跋文着的都不外是一种隐约的印象，空乏的嗅觉，或一缕念念绪，一点顺心，一幅丹青，一种声息。但在雅雀无声间，这些印象、嗅觉、念念绪、声息会渐渐内化成一种觉醒、一种精神、一种信念、一种灵敏。此可谓培根在《谈念书》中援用的那句拉丁格言“学皆成性”。既如是，谁能说读完一册书什么也记不住呢？ 你记着的也许是一种审好意思情味、一种东说念主格心扉、一种秉性底蕴，或一种灵敏启迪。

    虽然，有些书读完你不想记着点什么都不行。比如读《沉念念录》（［古罗马］ 奥勒留著，梁实秋译，天津东说念主民出书社2017年9月）。这本书我是对照企鹅出书社2006年版英译本读的。此书分为十二卷，是古罗马“形而上学家天子”马可·奥勒留（在位期161-180）在转战千里间偷空写下的私东说念主日志和形而上学笔记。作者将我方吾爱众生的说念德承诺、万物长入的形而上学理念，以及天东说念主会通的执意信仰付之于“读起来连续像当代诗的散文语言”（prose that often reads like modern poetry），故此书语言精真金不怕火，文笔好意思丽，念念想深远，警语迭出，真的每句话都号称箴言，谁都恨不得能将其铭刻于心，诵之于口。但我合计最应该记着的是底下这几句话。为记着这些假仁假意，我据企鹅版英文把这几句话再行翻译了一遍，趁此契机与读者共享并共勉。“把每一天都行动此生临了一天来活”（见7.69节）。“把任何事都行动此生临了一件事作念”（见2.5节）。“在这个寰球，真值得去作念的唯有一事，那就是在对真义和正义的追求中渡过我方的一世”（见6.47节）。“作念事不可牵丝攀藤，言语不可污七八糟，念念维不可含混不清。既不要分崩离析，也不要痛快扬扬。让你的活命有那么点悠哉游哉”（见8.51节）。“你不可能活上千秋万岁。归天随时都会驾临，是以趁你还在世，趁你还有才能，就好好作念东说念主”（见4.17节）。“若非善举，切莫伊始；若非实话，切莫出口”（见12.17节）。“东说念主都是为相互而生。是以要么互相习气，要么相互优容”（见8.59节）。我认为，只须能记着我方想记着的那么一点，这册《沉念念录》就没白读。

    临了说说读《洪流河》（皆邦媛著，三联书店2011年4月）。几年前我曾被这本书感动过，但渐渐地也就把感动过我方的那些翰墨都给忘了，只铭刻洪流河就是今天的辽河，还有就是书的封面是玄色，几抹银色条块宛若洪流三弯两拐蜿蜒其上，再就是悬在洪流上方的那三个鲜红色大字。鲜红大字书名用的是端规定正的宋体，但我总合计那鲜红在往下滴淌，滴入下方银色的河中，因正如作者在“序”中所说，此书是为她生身的故土和为故土奋战的东说念主写的一部抽咽史，亦然作者一世的故事。其后有件不干系的事，再次评释了有些忘却其实一直都埋藏在心底。2019年5月，复旦大学出书社三位后生裁剪邀我改良早年与东说念主合营编注的《英诗金库》，谋划关联历程中，咱们殊途同归地记起了《洪流河》中有段对《英诗金库》的记叙，那段记叙近两千字，回忆了抗战时候朱光潜先生用《英诗金库》作教科书，为迁校至四川乐山的武大学生上英诗课的状态。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作者六十多年后已经保存着其时上英诗课的学习笔记。《洪流河》会让东说念主若有所悟：其实每个东说念主心中都有一条河，恰是这一条条心河汇成了奔流不停的历史长河。莫得心中这条河，历史长河对任何东说念主都没有利旨。咱们之是以敬畏历史，就因为咱们我方心中流淌着一笔系念之河。

    为了这笔系念之河一生酒色网，让咱们读每本书都记着那么一点，其实也只需记着那么一点。